陈嘉映×杨立华×吴芸菲:哲学家如何回应时代?|最新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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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思考,从根本上来说,不是站在问题的外面来思考,它总是在问题的里面来思考。/ 陈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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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主题:时代的思想者——哲学家如何回应时代对谈时间:2024年8月17日对谈地点:北京市朝阳区大望桥 北京SKP 4F主办方:SKP RENDEZ-VOUS、理想国imaginist对谈人:陈嘉映、杨立华、吴芸菲图片
以下为本次对话字稿,由编辑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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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开语言,还能谈哲学吗?陈嘉映:哲学跟语言的关系紧密,这不是一个新的看法,从一开始,无论是中国思想的开端还是西方思想的开端,都非常明确地注意到这一点。哲学之所以在20世纪之交有语言转向,背景比较复杂,其中一个就是到19世纪末的时候,科学观念就相当成熟了,这个科学不仅包括物理学、生物学,甚至也包括社会科学。那么在某种意义上,科学是尽量地不要把它的注意力放在语词上,而是要放在我们所对面的世界上。而这时哲学家就发现,哲学工作不能这么做。哲学永远不是面对一个完全在你对面的世界。哲学,它总是在面对一个跟你有牵连的世界。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还从语言的角度讲,就是我们没有办法脱离我们对语言的理解,去理解这个世界。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发生了语言转向。杨立华:我也接着刚才陈老师的那个话讲,就是刚才说的语言转向的问题。关于哲学和语言的关系,西方近现代总是回到笛卡尔,而笛卡尔就说思维与存在是同一的,思维与语言也是同一的。他把思维与语言同一起来,这个基本观念在某种意义上就导致了离开语言不能谈哲学。
那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这也包括整个20世纪的各种语言方面的转向。这个语言转向包括几个方面,一个是现象学的思潮,另外一个是分析哲学的思潮。分析哲学思潮里更多的是强调语言分析,就是说哲学除了语言分析以外是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的。
其实思维与语言同一这件事儿,也就是说在语言分析之外,哲学没有多一点点的事情,这个假设在哲学上是有待澄清的。因为至少在中国哲学传统里面,不大会认同这个。因为说不可说,言不可言,这件事儿在中国哲学奠基之初其实就在讲,而且几个传统都在讲。孔子讲“予欲无言”,老子开篇就讲“道可道,非常道”,《易传》系统里面讲“言不尽意”。
我觉得,至少中国哲学能够给20世纪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一个提醒,就是你的前提是有待进一步澄清的。很多时候我们说哲学是不断深入的思考,特别重要的就在于它要对别人认为理所当然的思想前提有进一步的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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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家》布莱恩·麦基 编 吴芸菲 译2024陈嘉映 :刚才立华讲到这个话题,哲学工作就是语言的工作,这个话很多人说过,比较突出的像维特根斯坦。他说这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可能也挺复杂的。但是无论是他,还是其他一些人,有时候真的就会说,我们就是在做语言学的工作。我对此也提出过批评,因为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哲学家跟语言学家还有什么区别,是吧?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完全同意立华,哲学不可能是只是语言层面上的工作,即使分析哲学家们也并不都是这样认为的。比如说有一个分析哲学家,还挺有名的,奥斯汀,他就不太愿意把自己的工作叫做语言分析工作,虽然你看他的书好像就真是在分析语言。
他说如果非要给一个词,他会愿意把自己的工作叫做语言现象学。什么意思呢?就是我通过语言分析来更看清事情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这个话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概括语言跟哲学的关系。哲学家是在掰扯语词,有的掰扯就是从概念到概念,特别无聊。而有的掰扯呢,它就有内容。那怎么来区别呢?就要看你对于语词或概念的分析,能不能有助于你看到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2哲学能靠“悟”吗?吴芸菲 :对于哲学的误解有两种,一种是科学主义的,还有一种是感想式的。陈老师也说过,关于哲学最需要向公众澄清的误解就是这两种,但是在这中间的广阔地带里其实还是大有可为的。陈嘉映:我觉得像我们从事哲学的人,有一个弱项,就是过多地讲悟。读了之后你到底是悟了呢,还是没悟呢?有时候也说不太明白。比如你说我读一本书读懂了,你要是读的英语,那你就把它翻译出来我听听,这是一个挺好的标准。所以我会希望读西方哲学的人最好多做一点翻译训练。比如说你做中国哲学就需要一些诠释的工作。如果这个功夫完全没有,那你再“悟”,你可能悟的是其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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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于微博@术术杨立华 :刚才陈老师也说到悟这个字,我们要注意的是,实际上在中国早期哲学经典文本里,并不凸显“悟”。对于“悟”真正的突出强调,不得不说还是佛教中国化之后的,特别是禅宗带来的深刻影响。
你看整个《论语》和《孟子》是没有“悟”这个字的,它讲“学”。我们现在有时候特别喜欢说觉悟,但其实冯友兰先生有个特别好的讲法,叫“觉解”,理解的解。就是说你一旦理解了,就一定是分层次的,不是那个不可言的神秘降临。很多人想在思想成长上走捷径,觉得自己能某一天就悟了,老想一下子就一通百通,一了百了。我是真没见过悟的,我只见过那个同音字的、错误的“误”的。
陈嘉映 :这其实也和你是否是一个哲学工作者有关。如果你就是一个哲学爱好者,那你不能够把悟到的东西清楚地讲出来,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太大的问题,因为你不是干这个的,你读哲学可能是为了去做别的事情。但是,如果你是哲学工作者,我觉得这就不对了。因为你干的就是这件事,就是要把你理解的道理,尽可能清楚地表述出来。这个表述的部分不是可有可无的,实际上恰恰是你作为一个哲学工作者的本分。就像我是一个音乐爱好者,我听了就是听了,我就高兴了。那你不能在这个意义上批评我。但如果你是音乐工作者,你就不能这样。
3哲学的对话性质吴芸菲 :像今天是一个对谈活动,其实对谈本身是一个很好的形式。中国哲学里面有论语,西方哲学有柏拉图对话集,陈老师本人也很偏爱对话,在自己以往的写作里面也会虚构出一些对话来展开他的哲学思考。那么两位老师可以分别说一下,你们对于对话跟哲学之间关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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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立华 :其实对话这种写作形态在中国哲学传统里不是主要形态。你比方说《道德经》里面其实是通篇没有对话的。《论语》当中有对话,但那个对话很显然不是思想对话,而是提问式的。这里面如果说稍微有点不同的话,恐怕是到孟子、庄子那个时代,《孟子》里面是有非常明确的论辩的。庄子干脆其中就虚构一些对话,通过对话关系来讲哲学,他有他背后的别的用意,这个当然不是我们的主题了。
所以从哲学的表达形态来说,不见得一定是对话体。但是即使不是以对话体形式出现,其实哲学的写作和思考,仍然是要在对话关系里。因为无论是什么形态的思想载体,都要考虑那个潜在的阅读对象。
孔子的时代没有一个普遍的辩论情况,等到墨家兴起以后,在儒墨的不断辩论当中,形成了后来的名辩思潮。这里面的代表人物有公孙龙和惠施等等。在这样一个普遍的名辩思潮基础上,到战国中期,到了孟子、庄子的时代,所有的人思考都要提供自己言说的论据和论证。因为他在提出自己的言论或理论的时候,要考虑普遍的名辩思潮。到后面的宋代,还有语录体。当然大部分语录体有点像论语,是学生提问、老师回答。
陈嘉映: 我们讲到对话可能会从两个层面上讲,一个就是用对话体阐释思想,比如像柏拉图和伽利略。另外一种就是用独白的方式,比如说老子。但是现在我们讲到哲学的对话性质,我觉得可以暂时不从这个完全形式的角度来说,而从他的内在性质来说。刚才立华讲到,哪怕他是用独白的形式阐释,实际上也内涵着这种对话。
从哲学到科学,它都自认为并且被认为是对真理的追求。所以它是不是对话性质,就跟真理本身是什么形式有点联系。自然科学的真理,是对自然事物的规律的揭示,这跟我们怎么认知这个规律没有直接的联系。比如说万有引力定律,你认识它它也在,不认识它它也在。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自然科学的真理,从内容上来说并不是对话性质的,要么就是真理,要么就不是真理。
但是还有一个领域,是我们实实在在活在其中的,在这样一个领域中的求真活动所求的并不是一个客观规律,而是一个跟我们的时代、跟我们是谁、跟我们要什么连在一起的真理,这个真理就不能够脱离了我们是谁来加以阐释。
可我们是谁这件事情是内在的具有对话性质的,换句话说,何为良好生活或者何为良好社会,并没有一个脱离了你的看法和我的看法之外的纯客观标准。这个标准只能产生在你对良好生活和良好社会的理解和我对良好生活和良好社会的理解之间。
实际上你只要去回想一下,你是怎么来改进你对何为良好生活、何为良好社会的理解的?你从来都是听听这个,听听那个,同意这个,反对那个,你从来都是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你现在对于良好生活和良好社会的理解的。在这个意义上这些事情本身只能够通过对话得到理解,虽然它的表达形式可以是独白的。
4哲学家如何回应时代?吴芸菲:其实今天主办方给我们设定的题目,就是哲学家如何回应时代,我们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在干着这个活。你是会用你特有的感知方式来回应你在这个时代里面的认知。那杨老师可不可以讲一讲自己特有的回应时代的感知方式呢?
杨立华:其实这可能不是一个回应时代的问题,因为我们就在这个时代里,在这个时代的语言和知识的基本环境里。就我个人而言,我就是在我这样的一个基本的语言的环境、知识的环境、思想的环境里面,希望把自己那个有限的关注点里的活儿尽可能干得漂亮。
其实以我的学习经验,一切过往的伟大经典都是我们的同时代者。你不要简单地把《论语》当成两千多年前的东西。当你真正读论语的时候,你会发现它讨论的很多问题、它的很多见解,都有同时代性。
我觉得每一个学者和以学术思想为业的人,其实就是在自己的时代中思考。所以诚实于自己的时代,诚实于自己的时代的语言文字和知识思想的处境,并在此基础上做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我大概是这样来理解这个问题的。
陈嘉映 :如果认真说起来,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并不是在回应时代,因为这么说就好像我们是在时代外面似的。哲学思考,从根本上来说,他不是站在问题的外面来思考,他总是在问题的里面来思考。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问题是我们如何在时代中去思考,那么你不就天然地在时代中了吗?那还有这个问题吗?还是你好像在这个时代中,实际上你却跟这个时代完全脱节了?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你是不是在时代之中思考,我觉得在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你的一个不需要考虑的天分或者禀赋。比如一个诗人,可能他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等到以后我们发现他才是那个时代的诗人。思想家也是一样,并不在于他好像多么关心这个时代的问题,不断地跟时代进行直接的对话。我们就说,唉呦,他才是那个时代中人。不一定。他可能一心就是在想孔子的事,结果后来我们发现他可能才是那个时代中人。
那么时代到底有什么问题?我们怎么解决这些问题?比如说 AI 的兴起可能会带来严重的失业问题,或者至少是职业的不匹配问题,这显然是一个时代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就会有专家,就会有智库去研究。我觉得作为一个所谓的哲学家或者思想家,他可以去处理这些问题,但如果问到他的话,他也许是希望能够把我们的几千年人类的思考带到这样一些具体的、当代的问题上,不是说去出谋划策,而是给这些出谋划策的人足够的思想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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